告别“露水财”，千年油茶焕新香

　　▲江西安远县天心镇小乐村低产油茶改造示范基地喜获丰收。刘思婷摄

　　▲在江西上犹县，农民正采摘油茶果实。王健摄

　　▲江西睿嘉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自动化产线正在对壶装山茶油压盖贴标。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劲峰摄

　　▲江西青龙高科油脂有限公司的主播正在介绍山茶油产品特点。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劲峰摄

　　一亩高产林榨出的山茶油，最多够7口之家吃一年；农户即便不在家，油茶林也有专业团队“一条龙”托管完成管护、采收、销售等服务；从采到榨全链条提高附加值后，农民种油茶收益相当可观；山茶油精炼副产品过去要花钱处理，如今却成为高档化妆品的抢手原材料……

　　2015年全国两会期间，习近平总书记参加江西代表团审议时，拿出百岁老红军王承登写给他的一封信。老人家在信中希望国家加大对赣南茶油等扶贫产业的支持。总书记对在场的部委负责同志说，这个可以去做些调研。

　　江西是全国唯一全域适合种植油茶的省份。在国家政策支持下，江西油茶种植面积10年间增长31%，平均每年新增油茶林面积40万亩，亩均山茶油产量相比10年前翻了一番。稳步发展的油茶产业，带动江西400多万从业者人均增收3000多元。种植上千年的油茶，在赣鄱大地上焕发出勃勃生机。

告别油茶“露水财”

　　赣州市上犹县社溪镇龙田村村民方传春完全没想到，现在种油茶一年的收入，顶得上过去在外务工三年。

　　5年前，方传春为照顾家中老人，辞去广东中山印刷厂生产线的工作，回乡经营老家山林种油茶。从摸索学着种，到流转周边油茶林，方传春现在种植面积扩大到480多亩，去年卖茶籽和茶油收入超过20万元。

　　“90年前，赣南老表用山茶油从白区换来食盐和药品，支援苏区。”方传春说，如今，油茶让“荒山”变“金山”，农民在村里守好山林就有好奔头。

　　拥有超过2000年栽培历史的油茶，是我国特有的木本油料树种。其榨出的山茶油不饱和脂肪酸含量高，被称为“东方橄榄油”。

　　然而，江西很多农户过去将种油茶，看成是“露水财”，因为收益低还不稳定，稍有不慎就会亏本，不敢大规模种。

　　“不像水稻当年种，当年就有收成，一棵油茶苗种植5年才挂果、8年才盛产，其间还有种苗、管护、施肥等支出，这么多年纯投入零收益。”江西德兴市新岗山镇油茶种植大户丁大伟说，更头疼的是油茶生长在山间林地，大面积采收时不仅用工量大，而且刚好遇上晚稻收割期。

　　油茶果采收最紧张时，丁大伟还得雇大巴到外省请工人，“一天工钱最少得120块钱，要是油茶果卖不上价，铁定得亏”。

　　过去只种在老百姓房前屋后的油茶林，过去10年间在江西的种植每年都大面积增加。到底是什么让老表种油茶，不再有顾虑？

　　每亩新种油茶补助1000元，减轻了农户前期买苗、施肥、翻耕的投入压力；不少地方推出油茶特色信用贷，最长贷款周期8年，生产有收益才还款；油茶特色保险有财政补贴，保费农民只需出四分之一，产量少、价格低、有虫害都能获得相应补偿。

　　“这一系列政策，解决了种油茶的不少后顾之忧。”丁大伟这些年来种植油茶面积逐渐扩大到990亩，仅去年就新增了100亩。他还和周边132户农户组建合作社，一起选苗、联合管护、统一收购，合作社种植面积上万亩。

　　逐渐兴起的各类社会化服务让油茶种植更简单、更高效。手机上预约好时间，专业队伍就带着机器上门提供从翻耕、施肥、剪枝到采收、剥壳、烘干等全流程服务。这是江西不少地方兴起的油茶专业服务团队，让油茶种植、采收、销售都能托管。

　　去年7月，宜春市袁州区成立的油茶“基地管家”服务团队，半年多时间签约服务了5000多亩油茶林。团队负责人易嫔说，24名农机手和20多台旋耕机、植保无人机等农机组成的服务团队，发挥油茶种植和管护机械化优势，“农民不在家，都能放心让我们管”。

　　10年间，江西油茶林面积从2015年的1295万亩，增长到去年底的1700万亩，约占全国油茶林面积的四分之一。其中，赣州全市油茶种植面积突破330万亩。种植面积越来越大的油茶林，正为老区乡村振兴持续添“绿”加“油”。

“绿色油库”大扩容

　　走进宜春市星火油茶科技园，道路两边相距不过两米的油茶树，却呈现不一样的状态：左侧的油茶树经过疏伐、复垦后间隙3米左右，树上挂满了幼果；右边则密不透风，钻不进人，叶茂但果少。

　　基地“90后”负责人刘瑞奇也走过不少弯路，刚开始以为油茶树种得密就收果多，枝丫茂密舍不得修剪，光长叶不结果，亩产油茶果不到300斤，年收益也就四五百元。而每亩每年管护成本就超300元，加上前期投入和土地流转费用，连保本都难。

　　油茶是我国南方地区的重要油料作物，不与粮争田，不与农争地，被称为青山里的“绿色油库”。然而，过去由于粗放管理、种植传统、品种老化等原因，导致大量油茶林产量低、收益少。

　　“过去很多时候‘靠天收’。”江西省林科院经济林所所长温强说，有的种植户将不同品种的油茶杂乱混种，采收时要一株株分辨是否结果成熟，“挑树采”严重拉低效率；有的管护不规范，杂草丛生导致油茶林养分不足；有的修剪不到位，枝干过高，采摘时得架着梯子爬上爬下。

　　科技含量直接决定油茶产量。江西省加强油茶种植技术推广，每年举办油茶培训班100余期，培训人员50余万人次，按照每亩补贴400元的标准，引导一大批亩产不到340斤的低产油茶林，通过补种、翻地、修枝等方式进行改造。

　　过去5年来，江西已累计改造低产油茶林面积超220万亩，新造高产油茶林230万亩以上，全省高产油茶林总面积突破800万亩。

　　请教专家后，刘瑞奇才知道油茶挂果需要足够的日照和通风，种得太密，连授粉的蜜蜂都飞不进，产量自然上不去。在农技专家指导下，2022年底他在基地有针对性地砍了三分之一油茶树，从每亩种植110株减少到70株。通过改造后，刘瑞奇负责管护的2万亩油茶林单产大幅提升，如今亩产最高达到1000斤。

　　位于新余市分宜县的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亚热带林业实验中心长埠实验林场，一株株油茶苗都挂着“身份证”，上面详细标注着油茶苗的采集时间和地点。

　　这个实验林场培育的油茶良种，最高亩产油茶果超过2400斤，折算成山茶油150斤。按国家统计局数据，我国2023年居民人均食用油消费量约20斤。这意味着这个品种的油茶林，一亩产油量最多可供7个人吃一年。

　　“我们一共保存了855份油茶种质资源，并选育出9个国家级良种、14个省级良种。”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亚热带林业实验中心教授级高级工程师钟秋平说。通过油茶种业提升，目前江西油茶良种苗木年存圃量约1亿株，不仅保障本地供应，还远销到福建、浙江、广东等地。

　　良种既要选得出，也要育得好。去年底，江西多地遭遇干旱，抚州市资溪县鹤城镇泉坑村40多天都没下雨。刚结出的油茶幼果容易缺水脱落，但是村里油茶种植大户朱利华却并不焦急。

　　去年，朱利华在财政补助下建起水肥一体化喷灌系统，引山泉为300多亩油茶林“解渴”。得益于良好的水肥条件，朱利华种植的油茶果出油率比周边油茶果出油率高5%，每斤售价能高0.3元。朱利华感慨，用现代化手段种油茶，就能解决“大年丰收不好卖、小年干旱不好种”难题。

　　随着良种、良技、良法的大面积推广，江西去年油茶籽产量达到108.8万吨，比10年前增长159%；亩均茶油产量32斤，相比10年前翻了一番。

突围“增产不增收”

　　投资60多万元建起两个仓库和烘干机后，江西省高安市油茶种植户姚友根终于不用再为油茶果采收提心吊胆了。

　　“油茶果采收和晾晒都只有一周窗口期。”姚友根说，采收晚了，油茶果壳裂开，茶籽洒落难收捡；晾晒不及时，油茶果就会发霉，一整批都变质，“每天都要盯着天气预报，天气不好收购价再低也得抓紧卖”。

　　目前，我国南方地区种植的油茶果，多数适宜在“寒露”或“霜降”两个节气前后统一采收。采回的油茶果还得晾晒、剥壳后才能榨油。

　　由于采收、晾晒时间紧，油茶经纪人往往压价收购，导致农户经常增产难增收。2021年江西油茶丰收时，油茶果市场收购价每斤跌破1元。一些农户觉得还赚不回工钱，干脆放弃进山采果。

　　去年，姚友根种的300多亩油茶林迎来大丰收，总共采收10多万斤新鲜油茶果。油茶经纪人前来收购，他却一斤也没卖。

　　“烘干脱壳后的油茶籽，在仓库能放大半年。”姚友根的账算得很明白：16斤油茶果榨1斤山茶油，现在初榨油每斤至少卖40元，刨去烘干成本，油茶果折算每斤价值1.7元，比直接卖鲜果划算。

　　种油茶的同时，姚友根还做建筑施工。“去年工地上收入10万元左右；而300多亩油茶林，刨去人工、肥料等成本，估计纯收入有18万元。”姚友根笑着说，现在当包工头的“含金量”，远不如种油茶了。

　　收储加工、线上销售、有机认证，一系列新探索让江西油茶产业链、价值链提档升级。

　　宜春市辽市镇智慧粮油仓储中心，建筑主体接近完工，预计在今年油茶采收季前投入使用，生产线每天可烘干和剥壳50吨油茶果，配套冷库能收储两万吨油茶籽。辽市镇党委书记欧阳晓红说：“冬季每斤卖8元的茶籽，冷藏到第二年6月每斤可卖10元。”加工收储不仅能解决周边农户油茶果的烘干剥壳难题，也能缓解加工企业一次性大量收储的资金压力。

　　目前，江西省内共建成油茶果初加工与茶籽仓储交易中心6个、油茶服务中心25个；全省油茶企业达到462家，其中加工企业226家。

　　产量上来了，也需要足够的消费市场。走进江西青龙高科油脂有限公司，直播团队正详细介绍山茶油的营养价值。去年这家企业1.6亿元山茶油销售额中，线上销售额超过1亿元，成为江西山茶油的线上“销冠”。

　　公司市场部总监蔡琳介绍，山茶油售价较高，但对注重饮食健康的群体吸引力很强，过去市场主要集中在南方。这几年企业研发多种风味产品，开拓广东、北京、河南等市场，带动销售额两年增长60%。其中去年北方地区销售额首次超过一千万元，还顺利进入“胖东来”商超货架。

　　有机认证让山茶油价值进一步提升。位于抚州市广昌县的江西健达食品有限公司去年收购的油茶果，通过有机认证的产品每斤比市场价高出1.1元。公司负责人周友胜说，有机油茶果种植成本高，要用有机肥，加工品质要求也高，“高品质带来高收益，有机山茶油市场售价能达到每斤150元，是普通山茶油的2倍以上”。

　　江西省林业局林业产业发展处处长蔡德毓介绍，江西油茶从业人员已突破400万人，油茶产业带来人均增收3184元，比2023年增加1180元。今年油茶大丰收，收果价稳定在每公斤3元左右，说明江西山茶油正走进大江南北更多家庭。

价值变现不止于“油”

　　很多人不知道，许多高档化妆品中，发挥抗氧化功效的主要原料角鲨烯，过去主要取自鲨鱼肝油，如今可能就来自江西的油茶。

　　在宜春大海龟生命科学有限公司，山茶油等油脂精炼的副产品被用来提取植物角鲨烯，年产量约1500吨，占全球总产量三分之一左右。

　　“豆油、菜油精炼的副产品也能提取角鲨烯，但用于化妆品的多源自山茶油。”公司负责人张昭说，山茶油含有丰富的维生素E等成分，从中提炼的高纯度角鲨烯护肤效果更好，公司如今每年有约500吨供应全球化妆品市场。企业最初落户就是看中宜春山茶油精炼加工量大，“如今哪怕当地所有油茶加工厂的副产品全供应我们都不够，还得从外地大量采购”。

　　从山茶油精炼副产品中提取角鲨烯，是江西充分发掘油茶资源价值的缩影。

　　一株油茶树，能有多少用？江西老表印象中，小时候在农村都会用山茶油洗头去屑止痒，遇到摔肿扭伤涂抹山茶油消淤，因为茶油中含有丰富的茶皂素、茶多酚，能消炎杀菌、滋养皮肤。

　　在林业工作者眼中，油茶树叶含水量高不易燃烧，成林后能形成隔火墙，是天然防火林。在渔业养殖中，油茶籽榨油剩下的茶饼富含皂素，能有效清除各类细菌和寄生虫卵，对养殖的鱼虾不仅无害还是高蛋白饲料。

　　油茶浑身都是宝，就看能不能用好，这是江西睿嘉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黄学军从事油茶加工20多年，敢投资2亿元在高安市新建第四个油茶加工厂的最大底气。

　　在公司产品展示区，用油茶果壳做的猫砂、山茶油洗护和护肤品、山茶油纸尿裤、茶饼制成的有机肥……各类山茶油和衍生品琳琅满目。黄学军直言，“在我们这里，油茶果没有一点儿浪费。”

　　更难得的是，这家油茶加工厂采用数智化生产线，油茶压榨、吹壶灌装、压盖贴标、余料加工等10多道工艺仅16个工人就能正常运转。“传统的榨油机每台需要两三名工人操作，现在自动化生产线上两三个人就能负责16台榨油机。”黄学军说，今年预计将加工出3000吨山茶油，综合产值达3亿元。

　　过去10年来，江西省油茶产业从单一食用油产品起步，拓展到如今的化妆品、洗涤用品、生物农药、饲料等10多类产品，油茶总产值也从2015年206亿元，到去年底已突破600亿元。

　　从产品到生态，油茶的更多价值正在被发掘。

　　生长在海拔800米以上的红花油茶，3月初迎来盛花期。在赣浙交界处的德兴市新岗山镇十八亩段自然村，上千亩连片油茶林红花遍野、竞相绽放，吸引各地驴友寻香而来。距婺源和三清山景区路程都只有30公里的新岗山镇，凭此打造油茶小镇，吸引越来越多游客前来欣赏花海美景，体验油茶文化。

　　农户新造油茶林，也能“卖空气”增收。去年11月，赣州市兴国县首批4202.27吨油茶林碳汇上线交易，每吨交易价50元。兴国县林业局相关负责人王裕发介绍，按20年的碳汇计算，兴国县新造的17.4万亩油茶林交易价值将超过5100万元，平均每亩每年能为农户增收近15元。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劲峰 熊家林）